「青年与自动书记人偶」
自儿时起,艾丹?菲尔德就对父母说,自己要成为一名棒球选手。

他身材高大,柔软的肌肉布满发达的四肢。有著一头栗发,虽说称不上英俊,但也是长相正派——他便是这样的一个小伙子。

他拥有足以实现自己野心的优秀运动天赋,毕业后成为豪门球队的一员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对于父母而言,他也是个引以为傲的儿子。虽说出身于小地方,但或许有一天,他真的能成为一名职业选手。没错,这样美好的未来,他曾经拥有过。

然而,一切光明的前景都不再属于他了。

本该成长为棒球选手的艾丹,此刻正身处战火纷飞的密林之中。这是一片远离他所爱祖国的土地,与他们交战的敌国把油田开采设施掩藏了起来。

艾丹所属的国立陆军第三十四队,肩负著突袭并占领这座设施的任务。队伍共百人,分为四个小队从四个方向进攻。原本不是多么困难的任务,然而此时,队里的士兵却正作鸟兽散般各自逃命。

「快跑!快跑!快跑!」一位幸存的士兵怒吼著。

究竟是有内奸走漏了风声,或只是敌国实力太强,如今已不得而知。计划中的一场奇袭,最后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个小队在黑夜的行进中同时遭到攻击,枪林弹雨间,不一会儿就溃不成军。

事实上,这些受军令徵召而来的年轻人,与训练有素的佣兵本就无法同日而语。队里的成员都是些只拿起过农具的青年、梦想成为小说家的少年、又或是国内的妻子还怀著二胎的男子,靠他们打仗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也不该有所期待。

然而正是这些人,如今却来到了战场上。

艾丹在余光中注意到,其他士兵已经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散开,于是也屏息往森林跑去。身体被无处可逃的恐惧感支配了。每向前一步,就有痛苦的呻吟声从某处传来。

虫鸟的声音已经完全被抹去,耳边只剩下枪响与哀嚎。艾丹这时方才意识到,他们这支队伍,或许就将在此被全歼。

原本为了杀敌前去,如今一转眼却变成了仓皇逃命,两者著实天壤之别。

前者是怀著难以释怀的罪恶感,后者则充满对自身命不久矣的恐惧。

虽说哪一项都不是好事,但毕竟,人总归是不想死的。

与其被杀,不如杀人。

然而如今,艾丹是即将被杀的那方。

「等一下!」

听见身后的声音,艾丹一边伸手去掏枪,一边奔跑著回头看去。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他们队中最年幼的、一个甚至还未达到参军年龄的孩子。

「埃尔——!」

艾丹停下脚步,等埃尔追上自己后,攥紧他的手又继续跑起来。

「太好了,求求你,别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名为埃尔的少年哭著哀求道。

这少年年仅十岁,与艾丹是同乡,平日里两人关系也较亲近。因为最为年幼,埃尔甚至无法成为战力,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主要负责补给工作。按国家规定,十六岁以上的男性必须无条件参军,而未满十六岁者如果自愿报名,则可以获得奖金。

吐字尚不清晰的少年告诉他,自己是为了筹集家中病弱母亲的医药费才主动报名参军的。艾丹心想,相比自己,这个孩子更应当活著回去。

——啊啊,居然想丢下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逃跑,我真是太过分了。

尽管应该首先关心一下对方的状况,艾丹的腿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他的双眼拚命向黑暗的深处望去。

「不会的哦,你还活著就好,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两人在森林中东奔西窜。一路上,不停传来其他方向的哀嚎和枪响。若是逃命时选错了方向,等待著他们的就只有死神手中挥舞的镰刀了。

「不要……我不想死……神啊,我还不想死……」

埃尔充满恐惧的小声祷告,在艾丹耳边有如惊雷巨响。

——我也是啊,我也不想死啊。

我也想活著回去,还有许多想见的人在等著我啊。

「没事的,埃尔!没事的,所以快跑!跑起来!」

虽然艾丹想让埃尔安心下来,但却无法把话说出口。如果是经验丰富的士兵,或许能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然而,他只是个普通的青年。虽说已不是十岁的孩童,但也称不上成熟的大人。

——啊,谁来救救我们。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死掉。我还不想死。绝对不想死。

在比刚才更近的距离,再次响起了枪声。注意到前方树木中弹后纷纷落下的树叶,艾丹心中明白,敌人马上要追上来了。然而自己的心跳与喘息声听起来是那么清晰,他恨不能让呼吸停止。

「快跑!快跑!快跑!」

他对著总是慢一步的埃尔不耐烦地大吼。

——连我都要死了吗?连我自己都保不住性命了吗?

然而,他却从未想过松开那只小手。这种事他绝对做不出来。

艾丹加重了紧握著埃尔的手上的力道。

「埃尔!再快一……」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巨响。眼前霎时间白茫茫一片。身体轻飘飘地弹起,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滚了足足三米远,直到撞上了一棵大树才停下。血的味道在口中迅速蔓延开来。

「……好痛……」

数秒间,意识变得浑浊。但眼睛还睁著,手脚也依然能够动弹。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活著。这绝不可能是对人用的炮弹。

艾丹狠狠地抽打了自己一下,同时确认著四周的情况。方才跑过的位置如今已被炸出了一个大坑。杂草已经烧尽,只剩一片焦黑。艾丹对武器并不熟悉,他不知道刚才爆炸的究竟是什么,但能够确信的是,自己的所在已经暴露了。同时他也认识到,对方是可以毫不留情杀敌的狠角色。

「喂,埃尔?」

艾丹感受到了紧攥著的那双小手的温度,他轻呼一口气,转头看向身旁。

然而本应在那儿的少年却不见踪影。艾丹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在,埃尔他,不见了。

手还握著。没错,手还是握著的。温暖的触感,还留在自己的手中。但是身体不见了,脸也不见了,脚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手。

被炸烂的手,甚至能看见腕骨。

——骗人的吧。

剧烈的心跳声几乎将耳膜撕裂。他向后方望去,在远处倒下的树木间,看到了一颗小小的脑袋。一动不动。

「埃尔——!」

艾丹哭著呼唤埃尔的名字。那张小脸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丝笑容。

——太好了,他还活著。

「……等我……」

听见声音的艾丹更加欣喜。那张小脸动了动,转向他的方向。虽然埃尔的头部血流如注,但他依然活著。虽然他的手已经被炸飞,但他依然活著。依然活著。

……他还活著。

总之抱上他赶紧跑吧——正当艾丹振作起来的瞬间,枪声再度响起。

这次不再是方才那样威力巨大的炮弹。听起来是来自小型枪械连续而密集的射击。

艾丹立即俯下身子躲避。黑暗中响起了他人中弹后的惨叫。

——我已经顾不上别人了。

现在我能关心的,只有自己,还有埃尔。

在枪声停止前决不能抬头。

心脏却以恼人的音量疯狂地跳动。

嗵,嗵,嗵。

——别响了,吵死了。

嗵,嗵,嗵。

——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啊。

为什么要这么凶狠地射击。难道这很有意思么。听著如雨的枪声,艾丹不禁这样想道。直到一切平息下来,他才颤抖著仰头看去,却在目睹眼前景象的一瞬间僵住了。

「埃尔……?」

少年正以求救的眼神望著他,眼珠子瞪得彷佛要掉出来一样。

口型僵硬地定格在没有说完的「等我」。

埃尔就这样睁大眼睛望著艾丹,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啊、啊、啊——呃啊、呃啊啊啊!」

艾丹自喉间挤出一声怪异的哀嚎。

他立即起身逃离原处。即使埃尔最后的眼神仍如芒刺在背,但他仍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逃跑。

心跳声有如晨钟的鸣响。像是有上百人同时朝自己叫嚷那样,他的脑中一片乱麻。或许是因为听见了枪声,又或者是因为埃尔最后那一声「等等」,此时艾丹的身体滚烫得彷佛能将身上的衣物点燃。

——埃尔死了,埃尔死了。

他不知道小队里其他同乡如今状况如何。如果踩到了地雷,或者中弹的话,恐怕也性命难保了。

——埃尔死了,埃尔死了,那么年幼的埃尔死了。

「啊、啊啊——呃啊、啊啊啊……!」

怀著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情绪,他发出一声声号哭。艾丹原本想要大声嘶吼,却只敢将声音压得极细极弱,或许并不能称为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哭流涕,鼻中的堵塞使呼吸都变得困难,但双腿却一刻也不敢停歇地拚死狂奔。

——不要,我还不想死。

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对死亡的恐惧激发了他求生的本能。

——不、不要、不要……就算再也打不了棒球也好、怎样都好,我还不想死啊。

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根本不是自愿来这种鬼地方的。

「妈、妈……爸!」

——想再一次,还想再一次。

见见母亲和父亲。

——我还不想死。还有那么多想见的人。

脑海中接连闪过了家乡人们的面容,最后浮现的是一位女性的微笑。

那是他尚未道别、亦未能品尝嘴唇滋味的恋人。

「玛丽亚。」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强迫也要和她拥抱亲吻才好。

「啊啊,玛丽亚。」

直至如今才意识到,自己竟已爱得那么深。

「……玛丽亚!」

如果像那样做了,那么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吧。

「……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只是,一旦自己死去,她必定会陷入思念无法自拔,那样的话,未免太不幸了。

——不行,还不能死!

那样的话太可怜了,艾丹心想。

——我不想死!

他想著。

——不要、我不想死。

他想著。

——不要、我还不想死。

这样想著。

——不要、我还不想死啊。

心中的吶喊。

——我不要死。

惊慌。

——不、我不想死。

恐惧。

——别让我死。

祈祷。

——我还不能死。

执念。

——不想死。

他这样想著。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我……要活下去。

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名字都不知道的国家孤零零的天空冷冰冰的土地。我的人生明明还有那么多幸福的快乐的事,我才活了十八年,十八年而已,明明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权利,我又不是为了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种地方才出生的,我是为了幸福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吗,父母生下我又不是为了让我痛苦死去的,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么,对啊我本来就应该有权利幸福的——再说了本来我就不想和这个国家这些家伙杀个你死我活,明明就是国家强制的啊!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不想被任何人杀掉也不想杀掉任何人,世界上哪有为了被杀而生的人啊那样根本就毫无意义吧,那样的话到底为什么要出生啊——所以说为什么只是因为住的地方不同就要战争啊?我们这些人战死的话还能剩下什么?还有谁会来善后?——我是个人啊,是父母的孩子,是深爱著我的父母的孩子啊,我还有想回的家,有等我的人,所以说为什么我这样的人要来打仗?所以说到底是谁发动的战争?反正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根本没想过要这种事发生啊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啊啊我想回家我现在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想回到我的美丽的有麦田的家乡——现在立刻马上现在立刻马上现在立刻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我、想回……家……

「啊。」

艾丹古怪而迟钝地叫了一声。

他突然感觉到后背一阵烈焰焚身般的炙热,随即便被一阵冲击推得跪倒在地。双膝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艾丹脸朝下扑倒。

——这是怎么了。后背的某一处,就像是注入了岩浆一般。

滚烫。

胃中翻江倒海,艾丹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不停地狂呕著。

明明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怎么会吐的?

他正这么想著,却突然注意到,那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竟是鲜血。

——咦、骗人的吧……血……吐血……了?我……怎么会?

艾丹这才扭过头,看向自己的后背。

虽说周围一片黑暗,他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衣服已被暗色的液体浸透。在这种时候,他自然明白那不可能是汗水。后方传来几名敌军的军靴行走的声音,看见他们是在向自己走来后,艾丹便知道是何人击中自己了。

看著艾丹试著动弹的模样,敌军的士兵们大笑起来。艾丹听见他们似乎说起了打赌的事情,八成是在赌能不能将自己一击毙命吧——也许对埃尔,以及其他的士兵也是这样。

「这么一来就五个了。」

身为狩猎一方的敌军,正享受著将艾丹逼上绝路的快感。这些为战争的气氛而陶醉的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与艾丹相仿的年纪。如果双方是在别处、以其他身份相遇的话——

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般情形。艾丹也曾不经意地在战场上杀过几个人,但直至今日,他才理解了战争的真正含义。

——杀人。就像这样,仅仅是杀人。享受杀人的快感。

这就是战争。无论披著多么道貌岸然的外衣,本质上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在将死之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自己,实在是太过愚蠢。国家间发动战争的所谓理由,在真正的战场上没有丝毫价值。

事实便是如此简单而残酷。艾丹是个杀人犯,对方也是杀人犯,两者相逢必有一死。只不过,此时此地死的恰巧将是艾丹罢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理会趴在地上的艾丹,敌人继续著他们的闲聊。

「后背的话30分咯。」

「不是说了叫你打头吗?白痴,赌输啦。」

「行了行了,找下一个猎物去了。反正这家伙也动不了啦。」

「给我好好地瞄准啊。」

当他们交谈结束,就会把自己彻底解决掉吧。残忍地,冷漠地。或许连衣服也会被人扒掉,就这样裸死在荒郊野岭。

——不要。

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不要、不要。

听见笑声,艾丹不敢再往背后看。他拚命地扭动身体,匍匐著想要逃走。

——我不想像埃尔那样死去。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想就这样死去。

——谁来……救救我?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谁都好,神啊,神啊,神啊。

——神啊。

「喂,你小子还想跑?」

冰冷的声音伴著枪声响起。艾丹的脚被击中了。或许是因为之前背部的重伤,艾丹感觉不到这一枪打在脚上带来的疼痛,只觉热得发烫。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痛觉,眼睁睁地看著动弹不得的腿脚,艾丹心里只剩下恐惧和哀伤,不由得流下了泪水。

枪声接连响起。敌人彷佛把这当成了游戏,艾丹的手脚像靶子一般不停地被击中。每打中一次,他的身体就痉挛一下。士兵们看著他,乐得大笑起来。屈辱感、羞耻心、绝望与悲叹的情绪已将他完全淹没。

「这家伙跟只青蛙一样啊。」

「恶心死了。赶紧杀了吧。」

「对杀掉杀掉。」

「下一枪要瞄准头咯。」

艾丹听见往空弹匣里装弹的声音。

他害怕起来,于是闭上双眼,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就在此时。

一个巨大的物体如落雷般自空中急坠而下。

那东西转了几圈,最后扎进了地面。它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在场的人不禁以为,这或许是上天对这愚蠢的争斗忍无可忍而发出的警告。只不过,这落下的并不是哪位天神,而是一把巨大的战斧。

白银之刃。斧刃处一道赤红,宛如滴落的鲜血。最前端的部分是一把长矛,斧柄尾部则有著花蕾式样的装饰。战斧乃是武器的象徵,比枪更为残暴,比剑更为凶狠。即使是在战场上,也难以想像会有如此杀生之物自天而降。但这并未结束,随著隆隆轰鸣,有个飞行物朝这边飞了过来。

「是夜鹰!」

这是一种单翼飞机,最早由机械产业发达的北方地区发明制造,进而普及至整个大陆。

「夜鹰」是一种较飞空艇略小、但比单人的小型游船稍大的复座式战斗机。形如其名,其主翼较大,机体的前端部分呈细长形。虽说装甲薄弱,但因飞行速度拔群,常被作为侦察机使用。

——是敌?是友?

无论是艾丹,还是准备杀死他的士兵们,此时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知会是哪一方援兵的夜鹰,在转为低空飞行后,摇晃著垂下了一根长长的铁索,一人抓著它悬在半空。当夜鹰飞过那把打破了僵局的战斧时,来人伸手握住斧柄,身体借力转了数圈之后才落地。

看见这如同杂技演员般的姿态,艾丹惊讶得屏住了呼吸。但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震撼得喘不过气。

神秘人物抬起了头。

黑暗中,朦胧地浮现出一张雪白的脸,恰似一朵盛开于夜晚的白蔷薇。虽然双眼被泪水模糊,但艾丹仍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对方的美丽。

碧蓝的瞳孔,艳丽的红唇。让人想起南国的沧海,以及荒漠之中的血月。

若是平日里出现如此绝色美人,想必会让人脸红心跳。然而这是在战场上,她能带来的仅仅是恐惧。

一头金发在幽暗的黑夜里绽放著光芒,暗红色的发带随风轻轻飘起。

这是一位从任何角度看来都如同人偶一般美丽的女子。

「非常抱歉打断了诸位的谈话。这样从上空惊扰,是我失礼了。」

7

清脆的嗓音在战场上响起。

「请问艾丹?菲尔德大人是否在此处?」

威严的身姿,优雅的语气,这是天使,还是死神?

士兵们惊慌失措起来。这是自然。在战场上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位女性,任谁都会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发现敌军也能看到她时,艾丹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再次被恐惧淹没。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来找我?

胡思乱想间,艾丹脑子里只留下了一个念头,那便是向这位突然降临在如此绝境的神秘女性求救。

「我、我就是……艾丹。」

或许并不该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或许这会让自己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但即使如此——

——艾丹眼前浮现出故乡人们的身影。

「救……救……我。」

他沙哑地呻吟著。女子望瞭望脚边的艾丹,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随即礼貌地鞠了一躬。

「初次见面。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等敌军士兵们终于回过神来,将枪口对准她时,她手上早已握好了武器。

足足一人高的巨大战斧,她却能毫不费力地举起。这是怪物——艾丹感到了恐惧带来的彻骨寒意。

「什么啊这个女人!不管了、快点干掉她,快!」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枪声伴著怒骂响起。然而女子毫发无伤,战斧稳稳地握在手中。子弹甚至没有在斧刃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出动了……少佐。」

她低声默念道,随即飞跨过艾丹的身体,挥起战斧劈向敌兵们。

不同于外表的柔弱,她每踏出一步,大地都会发出沉重的哀鸣。

虽然由于重伤已经难以动弹,但艾丹仍对这场战斗心存好奇,便努力地回头朝后方看去。眼前女子的身姿,竟像是随著圆舞曲翩翩起舞一般。

然而,那不过是看上去的模样,事实是,她正挥舞著战斧与数名敌兵周旋。她的战斗姿态非常特别——以斧刃为盾抵挡攻击,将其深深插入地面后握住斧柄,身体倒立著朝敌兵们踢去。敌兵们难以抵挡她娇小身躯的攻击,不一会儿就纷纷倒地呻吟不止。看上去轻盈灵巧的动作,却发挥出了截然相反的威力。

她所展现的这种能够一击杀敌的招式,在艾丹看来简直闻所未闻。

敌人手中的枪此时就像儿童玩具般脆弱,被女子战斧上的矛一一摧毁。而在被用斧柄击中腹部与肩膀后,他们也纷纷扑倒。

「这家伙!怪物啊!」

女子并没有追击那些惨叫著逃走的人。她所做的,仅仅是以武力使正面攻来的敌人屈服罢了。毫无疑问,她对这样的战斗极其熟悉。

恐怕,这并不能简单地称之为熟悉。

「你这……女人!给我去死!去死啊!」

敌人发疯似的朝她射击,然而她只轻轻一蹬地面便漂亮地避开了,随即又毫不犹豫地挥舞战斧,将其他子弹全数挡开,同时猛地逼近了敌人。一瞬间,她冲进对方怀中,用斧柄猛击他的腹部,紧接著修长的腿一个回旋踢向他的面门。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无比,没有丝毫多余。女子没有就此停下,又将其余的士兵一一击退。她与他们的战斗力实在太过悬殊,显然再来几个对手也不足以影响结果。正如手中的那把战斧一样,她的强大无疑是压倒性的。

——为什么,不用武器?

艾丹疑惑。

若是用上那把看起来有些不祥的战斧,战局早就见了分晓,然而她并没有这样做。战斧被她当成了钝器,没有给敌人造成任何致命的伤害。

即使如此,战斗还是迅速地结束了。女子将敌人全数击倒后,才终于返回艾丹身旁。她蹲下身,看著艾丹。

「让您久等了。」

艾丹这才注意到,这名自称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女子,看上去仍然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大概她和我年纪也差不多吧。

虽说她给人的第一印像是一位成熟美丽的女性,但仔细看看,其实更接近一名少女。

「……老爷。」

看著遍体鳞伤的艾丹,薇尔莉特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救了……我。呃、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

艾丹说著,一边咳著血。薇尔莉特见状,连忙从行李中取出纱布和绷带,一边帮他包扎一边回答:

「我收到了老爷您的委托。您是看到自动书记人偶服务的广告后,从战场上打电话给我们的吧?相关的款项也已经到账了。」

听到她的话,因失血而浑浑噩噩的艾丹开始仔细回想——这么说来,在之前的战场附近小镇的某个酒馆里,队中的某人曾拿出过一张旧广告,似乎是从酒馆那贴满各种信息——广告、口信和备忘录——的告示牌上撕下来的。

「自动书记人偶服务……不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这是真的吧?」

艾丹念著这句一本正经的广告词,不禁笑出声。那阵子队中正巧流行著一种纸牌游戏,有一盘艾丹输了,便被指使去购买这项服务作为惩罚。他记得当时还花了不小的一笔钱。

「您需要哪种类型的人偶呢?本公司能够满足您的所有要求。」

电话那头的男性说道。艾丹想了一会儿,回答:

「那我要个大美女,而且是能到战场上的那种。嗯嗯,对,要女孩子。」

「将人偶派往危险区域需要收取额外的费用。」

「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如果委托时间在一日内,那么会便宜一些。」

「啊,那就要这个。嗯……我的银行账户是……」

由于是通过银行转账支付,艾丹转头就把这事忘了。而且当时他喝得酩酊大醉,电话中说得口齿不清。第二天,一起胡闹的战友们也都宿醉著,没有人记得这桩事。

——没想到,居然真的来了。

而且是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上,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

「那我要个大美女,而且是能到战场上的那种。」

就像他期望的那样。

眼前的这位薇尔莉特,在艾丹心目中有如天使降临。

「为、为什么……知道我在哪里……」

「这是商业机密,恕我不能回答。」

她乾脆利落地答道。艾丹只得沉默。

不就是一家提供代笔服务的店,能有什么被称作商业机密的事情?

「老爷,总之先离开这里吧。您身上一定很疼,但还是请您忍耐一下……」

「不,我身上不疼……只是觉得、非常热……这、大概……不太妙吧?」

艾丹抽泣著问道。薇尔莉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短暂的沉默后,她站起身,将战斧用扣环系在身上,然后将艾丹抱了起来。

「接下来的这一小段时间,您可能会被当作行李对待。还请见谅。」

薇尔莉特用双手抱起自己时,艾丹感到身体彷佛被注入了力量。虽然她说是行李,但其实更像是被当成了公主。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艾丹仍然对此感到羞耻。于是他一边流著泪,一边尴尬得忍不住想笑。

薇尔莉特高速地移动著。虽然抱著一个成年男性,她仍然能够飞快地在密林间穿行。艾丹原本担心会遇上敌军,所幸终究是平安通过了。看起来,她似乎是在遵照某人的指示前进。

薇尔莉特的珍珠耳饰不时传出声音。她一边移动,一边简短地答覆。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一间废弃的房屋中,看上去非常适合临时藏身。待在这儿真的没问题吗,艾丹仍不由得担心著。

──不能一直躲在这儿。

逐渐衰弱的身体机能提醒著自己,时间已经不多了。

虽然薇尔莉特做了应急处理,但这样严重的出血怕是她也无法轻松止住。如果有办法的话,相信她早就行动了。

「请在这里稍微躲一会儿。」

废弃的屋内满是尘埃和蛛网。薇尔莉特让艾丹在地上躺好,然后又从行李中翻出了一条毛毯。

「……包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的吧。」

听见艾丹的话,薇尔莉特只是微微扬了扬嘴角。她将毛毯在地上铺好,再次抱起艾丹让他躺在上面,再翻起毛毯的四角裹住他的身体。

「……我、现在很……热……」

「很快您就会觉得冷了。」

「……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我经常听人这么说。」

这样的台词,就像曾经为许多人送过终一样。艾丹对她愈发好奇了。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会如此强大?

虽然心中有许多疑问,开口时却是完全不同的内容。

「……能帮我、写封信吗?」

听见艾丹的问题,薇尔莉特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

「又或者、那个通信装置……声音、能传到……我的国家吗?」

「……很抱歉,不行……」

「……那、还是……帮我、写封信吧。我委托了,你也过来了、对吧。那就写吧。」

因为差不多了。艾丹想道。

「……我快、不行了……死前、我想写封……信……」

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他说著就咳嗽起来。看著不停吐著血、痛苦呻吟的艾丹,薇尔莉特伸出手轻轻摩挲他的肩,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老爷。」

她的神情不再迷茫。薇尔莉特从行李中取出精致的纸张和画板,放在膝盖上。她握著笔,示意艾丹可以开始口述。

「首、首先是……给爸妈、吧……」

谢谢你们怀著最深的爱将我抚育成人,还教会了我棒球。上战场后我从来没有给家里写过信,对不起,一定让你们担心了。所以这最后的信,就作为我的遗书。

艾丹把心中的感激与歉意一一道出。

薇尔莉特不仅善于记录,而且能很好地从艾丹话语中提炼情感。

当他对如何表达犹豫不决时,她也会提出建议,协助他完善信的内容。

艾丹过去极少给父母写信,并不擅长将想法转化为文字,但在薇尔莉特的帮助下,一切都显得如此简单,很自然地就能以言语表达出来。

「妈,我以前说过,等当上职棒选手,挣了钱,就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但我……做不到了……对不起。」

他有太多太多想要传达的心情。

「爸,本来希望您看到更多我的比赛。您之前说、喜欢我投球的姿势,当时我啊、真的好高兴……我……我啊,是一直以来、都希望得到爸的夸奖,才坚持……打棒球的。要是有、其他的事情想表扬、我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我身为、你们的儿子,拥有这么幸福的人生……本来是、不配的。为什么呢……我真的、一直、都很幸福……虽然,也有过难过的事情……但是像今天、这样死掉,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而杀人的手段,更不是从父母那儿学来的。

「从来都没有想过……只想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地、长大成人,和恋人、结婚生子……等爸妈年老之后,要由我……我来照顾而已。像这样,在遥远的异国,死得不明不白的样子,从来都、没有想过……对不起。虽然我很难过,但……你们两位,一定更加、更加伤心吧……你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明明应该回去的……应该、好好地……回去的,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倾诉著对父母的歉意,倾诉著对重逢的渴望,数度因为哽咽而不得不暂停。

「如果、如果、你们还能成为夫妇……我、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再当一次我的父母吧……请你们……我不想、让你们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想让你们、看到、幸福……更幸福的、我……真的。所以,爸、妈……请你们也、一起祈祷吧……下辈子、也让我……继续……做你们的、儿子吧……求求你们……」

艾丹不断地说著,而薇尔莉特则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虽然也可以帮您修正一下用词,但是把老爷的话原封不动地写进信里,我觉得应该会更好。」

「真……真的吗?不用……更优美的词语,也可以吗?」

「是的。我认为,就这样的话,更好。」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艾丹勉强地笑了笑,又一次咳出血来。薇尔莉特拿起那块已经被血染透的手帕,为他擦拭嘴角。

她有些焦急地问他,是否还想给其他人写信。艾丹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没有在流泪,但视野依然模糊不清,连她的声音听上去也是那么遥远。薇尔莉特脸色很是难看,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艾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梳著麻花辫的淳朴少女的身影。

「还有……玛丽亚。」

当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时,深埋在心底的爱意便不由自主地满溢出来。

「玛丽亚……小姐是么。是您的同乡吗?」

「是……把信交给爸妈、他们就会懂的。我们是、邻居……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我的妹妹……但后来她、跟我告白了,我大概也……喜欢她。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做、恋人之间的……事情,我就被、派来这里了。说青梅竹马、什么的,好像有点、害羞……哈哈、当时要是、接个吻……就好了……真的……我还、从来都、没有……过。」

「我会把您的这份思念写进信里的。所以老爷……请再努力撑一会儿。」

薇尔莉特像是恳求一般握住艾丹的手。虽然已经感觉不到她手上的温度,甚至没有触感,但当看到她这样做时,他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

「嗯。」

即使大脑已经昏昏沉沉,但艾丹仍在努力斟酌著话语。

「……玛丽亚,你、还好吗?」

用这样平常的问候作为信的开始,是不希望在你读到时,会那么强烈地感受到死亡。

「我不在的话,你会、很寂寞、的吧。如果、每天都在、哭的话……我会很苦恼的。不过,你哭的样子,我从小、就看著了……因为、太可爱了……不希望被、别的男人……看到啊。」

艾丹缓缓地说著,与玛丽亚的回忆逐渐浮现在眼前。

「你还、记得吗,跟我、告白的、时候……虽然你、不让我提起、这件事,但是我……我啊、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开心。」

——在我的臂弯中微笑著,小脸儿红得像玫瑰一样的她。

「真的……很开心。」

孩童时代的她。开始留长发的她。与深爱的女孩一同度过的岁月,已经深深烙印在艾丹的心中。

「……那大概,就是我、人生的……巅峰了吧……真的哟。因为、其他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比棒球比赛、获胜时还要、开心,比老爸、给我买车时、还开心。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

——玛丽亚,我的玛丽亚,我亲爱的玛丽亚。

「你对我说,喜欢我的时候。」

——那是第一次,有父母之外的人毫不犹豫地说出喜欢自己。

「……说实话、我以前只是、把你当成妹妹、看待……但是,你实在太可爱了、我很快就,喜欢上你了……你也会……变得、越来越……漂亮的吧……啊啊、好羡慕那些……能看到、以后的你、的人。……我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你当、我的新娘,住在小乡村里……组成家庭……我真的、好喜欢你……喜欢你……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啊啊,我可爱的恋人。如果此时此刻你能陪在我身边,那该多好啊。

「玛丽亚……我还、不想死……」

但传入耳中的只有薇尔莉特呼吸的声音。

「玛丽亚……我想、回到你、的身边……」

啊啊,大脑好像要融化了。

「……我……想……回到……你……的……身边……啊……」

眼皮像铅一样沉重。但如果就这样闭上眼睛的话,可能就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了。

「玛丽亚,等著、我。就算、只剩灵魂,我也会、回去的。不只是……我、也可以……等、我。不要、忘记我……你第一次、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不要……不要忘了他……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去到天国……之前、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所以……不要……把我……忘记……」

薇尔莉特,你都记下来了吗?

「啊、不行……了,眼睛……睁不开……眼睛……我……和我的信……就拜托……你了……谢谢、你……赶来……救了我……谢谢你……到最后……我……不是一个人……别让我……一个人……」

「我在。我在这里。就在您的身边。」

「拜托……拜托你……别松手……」

「我握著您的手呢。老爷。」

「啊啊、好像……真的……开始……有点……冷了……真的……冷……好冷……呜……我……好冷……」

「我给您暖暖手。放心吧。只是有点……只是现在,会比较冷而已。我们很快就会到暖和的地方去了。」

「……我……好寂寞……啊……」

「放心吧。老爷。不要紧的。」

薇尔莉特的声音变得悲痛起来。渐渐地,艾丹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清楚了。这里到底是哪儿?为什么,意识会这么模糊?

「爸……」

我好害怕。

「妈……」

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好害怕。

「妈……妈……」

我好害怕。

「……」

好害怕。

「……」

好害怕。

「……」

好害怕。

「不要紧的。」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艾丹似乎安心了,微微露出些笑容。

他艰难地、说出了那句无论如何也想对她说的话。

「玛丽……亚,吻……我。」

我想亲吻你。

但是,我是个害羞的人。所以,能不能由你主动吻我呢。

艾丹这样想著。然后,他听到了嘴唇碰触的声音。

啊啊,在生命的最后,我和喜欢的女孩接吻了。他想。

玛丽亚,谢谢。

谢谢你。

我们还会相见的吧。

「请好好休息吧,老爷。」

远方传来了什么人的声音。虽然不知道那是谁,艾丹还是再一次,彷佛吐息般轻声说道:

「谢、谢。」

青年就这样含著泪,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薇尔莉特垂下眼,抱著写好的信,郑重地收进自己的行李。

随后她迅速站起身,对著通信设备说道:

「我将开始返程。请告诉我运输机降落的地点。另外,我有一个任性的要求……我会付运费的,所以,请同时带上这具遗体。」

薇尔莉特的脸上完全没有泪水。

「是,就算会让这次工作白干,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明白。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嗯,拜托了。谢谢。」

她平淡地,公事公办地说道。

只是当她再次抱起艾丹?菲尔德的遗体时,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了。

白色的连衣裙沾上了血迹,但薇尔莉特并没有在意。

「老爷,我会把您送回家的。」

她对那个含笑合上双眼的青年说道。

「我一定,一定会好好地带您回家的。」

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有玫瑰色的唇在微微颤动。

「所以,您再也不会寂寞了。」

薇尔莉特抱起青年,走出了废弃的房屋。密林深处不断传来枪响与哀嚎,但薇尔莉特一次也没有回头。

代笔店和邮局一向往来紧密。

通常在代笔店完成信件后,都是由邮局派出邮递员寄送。然而此次的收信人远在异国的偏僻村落,于是便由自动书记人偶亲自前往。

青年在最后时刻含泪想要归来的,便是这座坐落在无垠的金色麦田中、以农耕为业的美丽村庄。

薇尔莉特从马车上探出头张望时,村民们都友善地朝她问好。然而,她将给这片善良亲切的土地带来的,却是沉痛的讣告。

马车一路驶向艾丹?菲尔德出生的家。

一对刚刚步入暮年的夫妇打开门迎接了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后,薇尔莉特把青年的信和遗体交给了老夫妇。她也没有忘记把他弥留之际的情形详细地向他们传达。

老夫妇身旁,那个青年至死仍在思念的、名叫玛丽亚的女孩也在场。

她泪流满面,一字不漏地认真听著薇尔莉特的叙述。为了不会忘却,一字一句地将她所说的话深深刻进心底。

接过艾丹的信后,双颊泛红的她当即哭倒在地,不断地追问著薇尔莉特——为什么、为什么他非得死在那个战场上?

后者沉默著,不知如何回答。

薇尔莉特始终面无表情,彷佛只是在完成任务一般。临行前,老妇人流著泪,上前拥抱了她。自动书记人偶顿时呆住了。

「谢谢你。」

这是她预想之外的台词。

「你的恩情,我们绝对不会忘记。」

或许是不习惯被拥抱,薇尔莉特的身体变得僵硬。像是感觉不舒服似的,她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谢谢你,把儿子带回给我们。」

感受到温暖的体温,她的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谢谢你。」

薇尔莉特看向这位正在哭泣的女人——艾丹的母亲。

她终究是没能保持住镇定,低声答道:

「不……」

细小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不……不是的……」

那双送别了青年人生最后一程的碧蓝眼眸,缓缓地化作了泪的海洋。

「不是……」

从那海中坠出了淡淡的泪珠,顺著她白皙的脸颊滴落。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他。」

这不像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一个没有表情的自动书记人偶所说的话。

而仅仅是一位稚气未脱的少女之言。

「让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对不起。」

但是,谁都没有责备她。

即使是不断问著「为什么」的玛丽亚,也并没有怪罪薇尔莉特。在场的每个人,仅仅是聚在一起,静静地分担著这份悲痛。

「对不起。」

薇尔莉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著微弱的道歉。

对不起,没能让他活著回来。

「谢、谢。」

不会有人责怪你的呀。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